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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福路好像什么都没变

安福路好像什么都没变

  只要店不关门,天不下雨,阳光,冰咖啡,露胳膊和大腿的男人和女人就会准时聚集到这条 900 米不到的上海马路。路口的警车也是永远无阻,风雨守候。

  这里是安福路,中国最繁华商业城市上海过去几年最具人气的马路之一。有明星到了上海,第一时间要来安福路散步。小红书做活动,也要标榜自己是 “线上安福路”。要说上海疫情后恢复得最快的商业街,安福路绝对是其中之一。上海 6 月 1 日宣布全面恢复生产生活秩序的前几天,安福路就已有开派对的人,导致这里又封控了几天。

  安福路什么都没变,比如昂贵的租金。安福路上利城地产的荣先生,六月初在门口贴出安福路一处商铺转租的消息:“租金:23000;特点:展示面宽约 3.5 米,适合服装、理发等多种业态。” 一问,原来是他的同行,安福路另一头的一家房产中介,受不了高租金,准备走了。

  荣先生说,其他人基本舍不得走。“其他地方的商圈恢复需要时间,但安福路不需要。你看这才几天,就这么多人了。

  有政府规划的作用,但主要是充满冒险精神的市场经济,和认为努力总会有收获的民间力量,让安福路一年比一年热闹。

  一家连锁酒吧的调酒师小白,没有班上,老板让他们别闲着,带着小桌板、灯牌和酒出去摆摊。小白立刻想到安福路。但他来得太晚,有几天,这里晚上 7 点准时打烊,年轻人走了,只剩零星遛狗散步的人。问他一晚能赚多少,“不太好,就一两杯。准备去苏州河那看看。”

  即便封着,安福路永远有新鲜事传出。百姓网的创始人王建硕家住安福路汇贤居,那两个月,他被封控在别的地方,但 “我基本上活在汇贤居的元宇宙里”他在微信群里参与小区的各种讨论和投票。他的公众号几乎每天更新,4 月中,一篇推文记录下小区群的一场投票。133 票赞成,仅三票之差推翻了小区的 “物资统筹委员会”,之后大家可自行拼团购物。

  安福路上的人经历过风波。无论是房租涨跌,繁荣稀疏,还是其他,这群市民和商人依然能找到一个方式,生存下去。

  安福路恢复的一大标志,是卖花的老郭回来了。他的鲜花车就横在野兽派花店的门口,如虎踞如龙盘,“我在这里的时候,野兽派还不知道在哪里。”

  老郭刚来安福路的时候,马路上的人 “稀稀拉拉”,没几个。三十年来飞速发展,他的花在这里已经能卖 15 块钱一枝了。

  时隔两个月,安福路爱狗人士的灵魂,黎阿姨牵着她的泰迪,戴着 Dior 太阳镜又出现在街上。她的相册里有安福路几乎每一条狗的照片。一位在中国十几年,精通汉语的乌克兰女孩和黎阿姨有说有笑,黎阿姨把牛肉干分给乌克兰女孩的狗吃。“我们都是马里昂巴咖啡馆的老客人。”

  马里昂巴是安福路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咖啡馆。另一天,马里昂巴的其中一位创始人流光站在店旁边的空地和朋友聊天。他穿着凉拖鞋,工装裤,头发乱糟糟,像刚起床的中年男大学生。

  此时是 6 月末的一个傍晚,气温渐凉,正是安福路最热闹的时段。之所以还有一片空地能让流光站,是因为店一旁的小广场仍旧用一米栏封闭着。流光说,室内的咖啡馆都开了,我们还要再等等,“可能是怕聚集吧。”

  和流光聊到安福路何以热闹非凡的历史,他谈到容积率。当年的规划让这样宜人的街道得以保留。追溯历史,自从住宅房地产开发有容积率低于 2.5 的规定后,整个 “梧桐区” 罕有新盘,从而保护了一大批老建筑。流光说:“这里的梧桐树长这么多年,钱买不来的。”

  逛安福路,人总是不自觉地从人行道走到马路上,有时仅仅是为了获得拍照时更好的光线角度。《三明治》曾用多篇文章阐述安福路的特殊之处。总结起来,最重要的一点是路窄。“沿路的建筑是介于 2-4 层的低矮楼房,其高度约 12-15 米,与街道宽度的比例刚好在 1-1.3 之间。”

  路是单行车道,车开进来,只能慢行。人走在路上,获得一种在八车道还有过街天桥的大路没有的平等感觉。上海路面安装监控、划黄线不让停车以后,安福路武康路口是徐汇区少数有路边停车位的地段。

  曾有辆路虎车,干脆一直停在安福路。2019 年人气极高的 Brandy Melville 在安福路开业,该品牌主打 “均码”,说是均码,实际上只有身材非常苗条的女性才能穿上,引得上海年轻女孩都来挑战。店门口一辆薄荷绿的路虎常年不动,成了顾客合影的背景墙、挑战成功的证据。因这辆路虎人气颇高,店主一度宁愿交禁停时段的罚单,也不愿开走。

  2005 年,一家叫马里昂巴的小咖啡馆在安福路开张。创办者是流光和他的室友陆晓逊。陆晓逊曾在媒体工作,他去福州路外文书店买了一堆《金融时报》装饰天花板。报纸太新了怎么办?他就用红茶泼在上面弄出做旧的样子。给店起名字的时候,同济大学的朋友提议,借用法国新浪潮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据说曾有德国人路过看到 Marienbad 的店铺招牌,大叫出声。

  “来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有李安、岩井俊二。” 流光去年和《上海路客》聊到,李安在上海拍《色戒》的时候就在附近取景。有一天早上,许多穿着的群演在隔壁的好德超市买茶叶蛋。流光在店里洗盘子,头一抬,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在发呆。“李安式的凝视,坐在一个角落。”

  店门口有一张长长的露台,客人们面朝大马路,可以一边发呆,一边观赏来来往往的人。但凡有人受不住这种注视,就也进来喝一杯。陆晓逊是杭州人,他说,自己想在上海找到一种 “客厅感”。

  安福路 298 弄 1 号楼有一处 250 平米的地下室门口,有四年时间都贴着一张海报,上面一根红色手指指向门铃,写着 “大厅有人么?”

  2017 年 4 月,做广告创意工作的李小雨和妻子润秋搬到这里,把地下室变成了他们的工作室、乐队排练室(李小雨还是乐队和平和浪的主音吉他)、一个办展览的艺术空间,他们管这里叫 “安福大厅”。

  任何时候大厅的朋友们都可能在这里办一场展览。夏天避暑,也要办一个 “安福消夏展”,安放大家蓬勃的创作欲。画家、摄影师们跑来把自己的作品挂到墙上,互相欣赏。2020 年疫情严重,地下室也不方便做活动了。3 月,润秋和小雨从安福路搬走。后来李小雨发布了安福大厅传奇皮沙发转让的消息,售价五百元。不过搬走之后,安福大厅还叫安福大厅。

  同样这时候来到安福路的还有服装公司素然。创始人王一扬 2002 年就成立了该品牌,那时国内重视设计感的本土服装品牌屈指可数。王一扬总是跟手底下的设计师说,你们做的这些都可以变成一个品牌。

  2017 年,王艳艳作为主设计师的可持续品牌 klee klee 在安福路问世。户外运动品牌 An Ko Rau 安高若、独立设计师品牌 WHM、时装集合店 in the PARK素然在那之后迅速孵化了个新品牌,其中大部分都在安福路和附近开店。尤其是 klee klee,基本奠定了安福路后来商业品牌的气质:社区感、商品以外的丰富内容。

  在此之前,素然的门店都开在商场里,创始人王一扬希望能到街头寻找一种新的女装感觉。“这家店不要放模特的橱窗,也不要有的海报,那样不够日常。” 朋友向他推荐了安福路。

  图:klee klee 在拉萨藏族的口语里是“慢慢来”的意思,主打可持续和环保理念,卖的衣服不算便宜,但无环境负担。拍摄/朱凯麟。

  街边店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klee klee 与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合作了一个独龙族织女公益项目。6 月初,第二届独龙族织毯大赛正在店里延期举行。32 岁的碧玉花获得了今年最受欢迎奖。独龙族的妇女们以往织布只是为了家用,但她们中有人如今通过这样一个项目和展示空间,变成了设计师。

  图:klee klee 店内展出的独龙族织毯作品。三十岁的龙江英说:“疫情过后计划去想去的地方玩一玩。” 拍摄/朱凯麟。

  正是这些安福路的商业空间拓宽了人们能活动、社交的场所。王一扬曾对同事说,如果自己没当服装设计师,就想做一个建筑师。城市缺少公共空间,因此他总是希望能把店铺做成半个公共空间。

  不同的生活方式在安福路上交汇,碰撞出奇妙的反应。奇美理发店的老板娘琴子已经在这条路上给人剪了二十几年头发,对面上海线 年底刚开的时候,邻居对她说,话剧不好看,看得人犯困。直到 2008 年,一位来店里剪头发的导演送了她一张《风声》的票。她发现,原来话剧这么好看。奇美理发店的桌子上,就有一大沓她看话剧留下的票根。

  图:理发店对面的上海线 日,他们宣布由何念执导的曹禺名篇《原野》将作为下半年开幕的首个剧目,7 月 14 日开演。拍摄/朱凯麟。

  不同时期来到安福路的人,总是抱着改变些什么的想法,或是追求更好的生活,或是用新观念影响他人。

  多抓鱼循环商店的沿街入口只有很小的一个门,进去后是一条走廊。通常的商店很忌讳如此格局,但创始人魏颖第一次看到就觉得,这很适合多抓鱼。“我们是新概念的二手商店,好像得需要一个长廊式的教育空间,让大家明白我们是干嘛的。”

  图:复工后,书店二楼的展头已经换成了疫中风景。原本魏颖还想找合唱团到安福路办一个快闪,唱《明天会更好》,最后没做。拍摄/朱凯麟。

  安福路遛狗的居民很多,美妆集合店 HARMAY 话梅旁边的空地上,建筑师特别设计了一个给猫猫狗狗喝水的小盆。三顿半的原力飞行概念店开业活动叫 “多交朋友多玩耍”,邀请了合作伙伴、熟悉的咖啡馆的人和安福路的邻居们来走秀。琴子那天就收到了邀请。

  一家叫月球咖啡的咖啡馆在安福路一个小区的弄堂里开了四年,店里布置得像一个人的家。2020 年疫情以后,顾客进来需要限流。店主和小区保安商量政策,总是不能谈妥。一开始说好每天可以进 10 位顾客,后面还是嫌来的人太多。到了 2020 年夏天,这家店便搬走了。一名店员说:“如果我们还开在安福路,现在也是个网红。”

  客厅消失、展览停办的时候,很多人就坐到安福路的台阶上聊天。而在堂食尚未彻底放开的 6 月初,坐在台阶上的人如果手拿店里卖的食物,可能也有被算作堂食的风险,会害商家被罚。

  2020 年,政府开始鼓励国内旅游。不远处拥有 98 年历史的武康大楼翻修完毕,架空电线埋入地下,从此大巴一辆辆地来。开满商店的安福路就成了游客们的最终站。2022 年 2 月,文旅部和发改委公布了首批国家级旅游休闲街区名单,包括全国共 55 条街区,上海只入选了两个街区,武康路-安福路为其一(南京东路步行街并不在名单上)。

  政府规划加快了安福路商业的汰换速度。房东们蠢蠢欲动,租金上涨,资金实力更强的老板们盯上了这片街区。

  2019 年以来,野兽派、美国服装品牌 Brandy Melville、多抓鱼、三顿半、家具店 Cabana 先后在安福路开出“超大旗舰店”“中国首店”“首家线下概念店”,其中不少品牌刚刚拿了过亿元人民币的钱。

  在安福路抢到一个位置并不容易。多抓鱼的创始人魏颖 2019 年末从北京搬到上海。多抓鱼的第一家实体店开在哪,她有三个选择,商场、园区和街头。商场愿意让多抓鱼零租金入驻,一家刚开的园区也给了极优惠的条件,但魏颖还是一眼相中安福路,“这的路人一看就像是我们的顾客。”

  魏颖在安居客上联系到中介牟能文。一天牟能文来电话,“我帮你摁住了房东”。半小时内,魏颖从办公室骑车赶到,交了定金。这栋三层小楼原由大房东永乐租给上海摄影家协会,一楼是办公室,楼上是老相机博物馆。魏颖喜欢楼上的窗户,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样子。

  听说多抓鱼签约了安福路的商铺,服装公司素然的 CEO 黄志锋跟魏颖讲,这个价格完全可以租。他开玩笑说,你开在这绝对没错,安福路就三类人:海归、外国人、外国人的老婆。

  魏颖的同事则惊叹,安福路比园区和商场贵这么多!但多抓鱼这家 700 平米的三层小楼月租金 15 万元,实际已是近年安福路有过最低的价格,核算下来每平米一天不到 10 块。

  据了解,安福路的大多商铺每平米价格现在高达 30 元 / 天,沿街的一楼最贵的每平米要 50 元 / 天。近年新加入的品牌熟悉线上带客的方法,更多人慕名而来。家居集合店 Cabana 的公关负责人 2021 年接受《明亮公司》采访时说,这家店 “ 95% 以上的流量来自小红书。” 一家店回本的周期因此缩短,而这也导致了安福路商业的 “迭代” 速度加快,一些人们记忆中的店开开关关,实为常见。

  常来话剧中心的导演、演员们都对马里昂巴有感情。但这些抵挡不了城市化的副产品:房东涨租。马里昂巴和房东五年一签,十五年里面,月租金涨了五倍。那天,客人们在马里昂巴门口合影。有人感叹,还差一百天,就十五周年了。

  没想到,半年后马里昂巴又回来了。谜底揭晓。原本开在路对面的美妆集合店 HARMAY 话梅拿下了整栋楼。同时保留了原先一楼的马里昂巴咖啡馆。

  谁有更前沿的理念,足够的资本,就能在安福路施展拳脚。马里昂巴楼上三层原是办公室,2020 年 9 月租约到期。消息走漏,各路人马都拿着规划方案找到业主。牟能文的弟弟,老洋房中介牟能武了解其中内情,他的客户也曾参与竞标。据说匡威和 lululemon 也想拿下这里,但最终败给了背后有高瓴资本、泛大西洋投资支持的话梅。

  安福路居民白红卫,《爱情神话》男主角老白的原型,对于安福路的风云变幻看得透彻。他清楚这是正常商业规律,租约到期走人,天经地义。当我随口提及曾在安福路开过店的一家台州创意菜醉东,他说,醉东也不算什么,这么多店,一批又一批。

  图:HARMAY 话梅坊,由建筑事务所 AIM 设计,“底层变成公共广场,将街道还给社区。” 来源:AIM。

  今年 4 月,上海政府推出了 21 条企业纾困政策,其中关键一条,是承租国有房屋从事生产经营活动的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可最多免除 6 个月租金。

  安福路最繁华路口的主要两大房东,永乐股份和上海话剧中心都是国资背景,但两家各自还有二房东负责经营。尽管上海《措施》规定,二房东不享受本次减免,国企要确保免租措施惠及最终承租人,但首先,企业得能活到那个时候。

  以主要业务在线上的多抓鱼为例,免租政策出台前,店铺已经交了一个季度的租金。今年到 3 月为止,多抓鱼整个公司都是盈利的,4 月和 5 月各亏损 100 多万。昆山的仓库封了一个多月。多抓鱼的线上业务利润主要靠二手服装支撑,而二手服装的最大供给来源也就是卖家,是上海。

  牟能武的房产公司常年在徐汇区经手老洋房,他了解最近安福路背后的暗流涌动。牟能武听说,安福路有两三家要走的,但也可能是谈判策略。

  一家创办自广州的杂货铺 Bad Market 2020 年开到安福路,近期大门紧闭正在装修,已经确定停业。牟能武说:“安福路以往都是 0 成交,最近搞不好还能多几单。” 安福路上的租约合同最早到期的是 2026 年,还有四年。提前关张的个中心酸,只有店家自知。

  多抓鱼在北京三里屯的第二家实体店近期的收入只有以往的十分之一。上海店的租金减免已落实,而北京店的二房东迟迟没有减免租金。如果北京店到今年年底依然亏损,就要考虑关掉。而本来魏颖的计划是,去深圳开第三家。至于安福路店,“不会关的。”

  如非遇到难以抵挡的事件,没人会轻易离开安福路。这里每家店都是商家投入心血、发挥创意的结果。而免租政策的存在,使得上海大部分店铺的去与留,都可能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见分晓。

  在安福路开店最多的连锁企业 Wagas 受的影响小一些。6 月 28 日,品牌还宣布在北京、上海等九座城市开了十四家新店。

  今天在武康路-安福路街区,Wagas 创始人 John Christensen 和妻子周密(Michelle Zhou)足足开了 12 家餐厅,这些店既有周密自己经营的公司,也有 Wagas 旗下的多个子品牌,比如 BAKER & SPICE,店铺的位置原是上海话剧中心的员工食堂;开在野兽派旁边的 BOR Eatery,入围了点评网今年的黑珍珠餐厅。

  当一个习惯了加速的地方骤停,恢复的速度并不均匀。6 月的一次饭后散步,丈夫指着身边有些还没有恢复营业的店铺,对周密说,你看,应急事件其实最能反映出管理层的反应机制和积极性。我们反应很快,基本 90% 的店都恢复营业了,但还有很多店都没开出来。

  4 月 6 日,安福路所在的湖南路街道建了一个名叫 “身边小店” 的商家群,周密在群里。市场监督管理局的人在群里说,有几家餐厅可以作为保供单位先开,让大家报名,条件是员工要住在徐汇区没有感染病例的小区。周密的语气仿佛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全靠自己的一个领悟,他在群里问,你错过就错过。后面就不批了,他们也很谨慎,我懂。”

  三天后,上观新闻公布了《徐汇区抗疫保供渠道一览》,一共有 109 家封控期间可运营的商家,其中餐饮店有 13 家。周密经营的这家 BAKER & SPICE 成了 4 月安福路上唯二开着的店。另一家是街口的昕昊烟酒店。

  关于在一条街上做生意会遇到什么难题,民丰汽配轮胎总汇的王老板最有体会。5 月 26 日那天,他骑电瓶车驶出独自住了两个月的修车店,没一会,带着一张写着 “保供单位” 的 A4 纸回来了。他撕掉门上的封条,把 A4 纸贴在了修车店门口。

  三十年来,王炳正的修车店一直开在武康路安福路口。如今冲着安福路网红店来的年轻人走过,还会冲他投来惊奇的眼神。“这条路居然有修车店!他们大惊小怪。张文宏也来我这里修车。”

  王老板十七岁来上海,跟着师傅保罗学汽修。1993 年,自立门户,在延平路开了第一家自己的修车店。彼时上海的富人开始买车,修车店像后来的手机维修店一样越开越多。最高峰时,王老板在上海滩开了五家修车店,门口一停就是 “二三十台车”。

  关店的原因多种多样,有互联网信息透明后给汽修行业的冲击,有上海马路禁停对客流的影响,也有时候是因为城市改造,有时更新,有时复旧。2015 年上海徐汇区衡复风貌区整治,关掉了许多产权追溯上没有商业经营许可的店铺。

  修车店里,头顶的架子上摆满轮胎,王老板经常在下面摆一桌菜,开瓶酒招待朋友。王老板喝了酒喜欢吹牛。有一次他穿一件芝加哥公牛队的 T 恤,告诉别人,这是他安徽老家牛肉面的工作服。王老板一辈子的天花板也是轮胎。2010 年世博会召开,街道找到王炳正,希望他改行,经营一些 “文化纪念类” 的业务,王老板一口拒绝。到今天,只剩安福路这一家。“整个湖南路街道,只有我有汽配执照。”

  丈夫 John Christensen 是周密餐饮生涯的伯乐。John 是丹麦人,他在上海创办的西式简餐厅 Wagas 彼时经营到第七年,已经开了五家店。后来的餐饮从业者们通常认为,Wagas 培养了中国市场最早一批健康轻食的消费者,“那些喜欢吃草的人”。

  他们的女儿那时 5 岁,John 鼓励周密出去工作,“你不能把自己的时间浪费。” 周密喜欢做菜,丈夫又有经验,开餐厅成了一个很自然的想法。2006 年,这家叫 Amokaa 的餐吧开在安福路东段,投入了 100 万,丈夫出资 90 万。两年时间,钱就全部还给了丈夫。早期顾客以上海的外国人居多,生意出奇好,每个月都有一万多的纯利润。当时的上海街头,还很少见到西餐吧和咖啡店,但像是星巴克这样的全球企业,已经组成了 “中国俱乐部”,定期讨论这个国家的一切。

  周密记忆中,安福路那时 “冷冷清清,一天见不到十个行人”。第二年,房东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打算把 Amokka 隔壁的员工食堂也拿来出租。周密说服房东,把两栋房子整合,打造成一个游客骑行看上海、逛上海的 “终点站”。而 Wagas 已发展到十几家门店,刚好需要一个地点来烘焙面包。

  世博会办完第二年,这栋楼终于改造完毕,算上楼体改造、店内设备,总共投资了 1500 万。一楼是 Wagas 旗下烘焙品牌 BAKER & SPICE 的第一家店,二楼是周密打理的 Cafe,三楼是 John 和朋友合伙的餐厅。周密则负责整栋楼的管理。她对这栋楼的感情极深,以至于要求我们称呼她为 “安福路 195 号业主”。

  丈夫告诉周密,专业的人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当你踏进一家店的每一分钟,首先看到的是问题。周密于是每天坐在安福路 195 号的不同角落,把自己当作一名客人。“从食物、从风吹在你脸上、从灯光、从花瓶的摆设去感受。每天我坐在店里看客人来时脸上的反应,研究他点东西的习惯。我每半年会改菜单,用细节赢来顾客。”

  采访时上海尚未恢复堂食,周密带我坐到空荡荡的餐厅二楼,窗关着有些闷,桌上放着许多空花瓶。“买了就是浪费,对不对?” 但她还会让员工买一瓶花放到店门口,又推出适合拿在手上边走边吃、打包漂亮的小食套餐。就算不能进店,她希望传递给客人一个感觉:我们已经充分准备好,蠢蠢欲动了。

  如果不是亲口报出年龄,你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手臂肌肉发达的女人今年已经五十岁。周密代表了上一代中国实体创业者典型的成功路径:学习先进的管理知识,有想法,同时一刻不停地去实现它。

  老洋房中介牟能武最近在读上海历史。读着读着他发现,每个时代上海都能产生一波富豪,富豪们也总会遇到自己的天花板。他总结为:“每个时代都有机遇,且看你如何把握。”

  当线下实体的客流减少,那些依赖顾客赴店支持的想法就要大打折扣。我们所采访的安福路商家,很多都决定停止了原本需要投入的创新业务。而其中有些决策一年前就已经在慢慢成型。

  三顿半创始人吴骏 5 月和我们聊到,他在 2022 年春节前叫停了继续开新店的计划,距离 “原力飞行” 这家在安福路的概念店开业未满一年。他说,公司上一轮融资就是为了开店,但考虑到未来环境的不确定性、团队目前经营连锁店的能力,“还是理智地觉得,可以先停一停。我脑子里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但)我也是首先把自己摁住了。”

  “原力飞行” 目前还是亏损状态。这家店的每平米租金是安福路地段的最高价,50 元 / 天。店内定期举办活动,还提供三顿半自己开发的特色饮品,“光产品开发就好几个人。”

  素然 CEO 黄志锋今年初给几位下属发微信,问大家对明年的预期和各自观察到的消费趋势。他打算让素然往可持续方向转型。这里的 “可持续”,并非仅指环保。2020 年疫情过后,公司积压了很多未销出的库存服装,若按传统服装业的办法,就是打折促销。而王艳艳在设计 klee klee 2021 年新款的时候,把这些 “旧衣服” 放到了新一季中作搭配。

  “我很认同长冈贤明的一些思考,他们公司的理念就是不再生产新商品,他觉得今天的设计已经够多了。但现有的设计没有解决浪费和膨胀。” 王艳艳说,以往商品企划总是告诉设计师,消费者渴望新东西。但也许把旧物换一种搭配,就能满足现在的需求,更何况是去年才刚刚生产出来的衣服。

  Wagas 依然有着乐观的拓展计划,公司已经签约 100 家新店即将装修。创始人 John 习惯每一家新店的选址都要亲自去看过,现在出差不便,很多新店还无法开始装修。周密说,四月和五月反而是 John 近几年睡得最好的一段时间。以前每天要思考公司如何 “开拓”,现在 “太单纯”,只要守业。

  上海一家以招揽本土创意品牌为特色的商场总经理不久前和我们聊到,去年开始,公司就调整了招商策略,不再招募抗风险能力较弱的品牌,而要优先保证国际品牌的首店、旗舰店。类似的变化在安福路也在发生,过早被催化的网红气质,让此地的租金到了一个小公司无法进入的高价格。

  只不过,这里永远不缺有野心的人。6 月的前两周,王老板已经接待了三波来问他修车店是否转让的人。有的愿意出十几万月租金,是王老板每个月纯利润的三倍。但他一一拒绝了。

  不修车王炳正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要 “找点事做”。总是要 “找点事做”,是在街头经营的人们一大共同特点,这是一群实干者。

  王炳正最近在盘算,把店右边的轮胎仓库门打开,改成一个小窗口,给留学回来的儿子经营鲜榨果汁生意。他观察到,天气渐热,安福路上还没有卖鲜榨果汁的店铺。他还没法马上退休:“关系网还不到位。、市容和街道”这些儿子是搞不定的。

  说话间,来了一个送海报的工作人员,海报上写着一查、二消、三清、四扫。“新名词又来了。” 王老板收下海报,继续看电脑上的股票曲线。老白白红卫在一边说笑,“二十年以后,把它卖给收古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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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编辑:刘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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