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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魔法之地》:一场探索自我的精神之旅

《通往魔法之地》:一场探索自我的精神之旅

  前一阵,《纽约客》上有一篇很长的报道,关于一个叫作“有效的利他主义”(Effective Altruism, 简称EA)的社会运动。最初,发起人仅仅是几个年轻同道,从一个简单的伦理课题出发:眼看一个陌生小孩就要在池塘里溺水身亡,跳下去救他,你付出的代价只是脏了自己的衣服,这种情况下,大部分人似乎应该很容易在一张洗衣店的账单和一个孩子的生命之间做出符合道德准则的选择。年轻发起人由此号召大家在自己的生活里,只需做一些小小的物质享受方面的牺牲(比如不喝酒只喝水),就可以用省下的钱拯救第三世界很多在生命线上挣扎的同类。大约发起人也没有想到,他们的道德热情,很快感染了越来越多的人加入,短短十来年,从它的发起地英国剑桥,到美国西岸的硅谷至东部纽约的华尔街,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运动,捐款已达数十亿万。这篇报道涉及道德,救赎,今天的个体生命和明日的人类生存,等等,这些从来都是人类一直不停思索的问题;而让我觉得格外耐人寻味的却是,为什么在资本主义和与之相关的个人主义日益全球性地占统治地位的二十一世纪,利他主义如此具有号召力,甚至可以成为一场社会运动的宗旨。读了唐颖的《通往魔幻之地》,我在想,在某种程度上,作者是不是从一个不同的角度,以讲故事的形式,对此有所探讨、有所回应。

  在这篇小说新作里,我们会发现不少时下流行的元素,诸如人类健康,生态平衡,环境保护,人工智能,基金会,资助,募捐,志愿者,甚至素食主义,还有几乎可以称之为“世界病”的个人心理健康,诸如焦虑、忧郁乃至轻生。被现实困扰并企图超越困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出发,聚集在一个被作者称为“魔幻之地”的苏格兰F小镇。这的确是个云里雾里的地方,清冷空灵的大自然,对外部世界不再好奇的丹麦夫妇经营着只有农田和木工的生态农场,还有提供冥想与静思的“东方道教文化学校”,在层层神秘的氛围里,无一不传递着与都市主流价值观相左的信息,无一不透露着对某些社会秩序和常规的反叛:离群索居,回归简单与原始,清空世俗欲念,以达到奇特的精神升华。

  这原本并不新鲜,任何时代,当人们对现实失望、对自身处境不满又无奈的时候,如果可能,避世或者求助超自然的力量是我们突围的常道。然而,在小说作者设定的场景中,我们还是从这些古老的追求中发现了某些今天才有的东西。首先,这个小小的“东方道教文化学校”像个“联合国”,有名有姓的就有职位压力下几近崩溃的投资公司CEO英国人罗斯、女伴的德国同性恋者艾米、生活精致却崇拜道学的美国人邓布利多,因信仰笃定而快乐着的印度记者兼诗人拉吉万;其次,作者敏锐地发现,除了吃穿简朴一心向善、教授中国气功的斯老师和并不擅长烹饪的“东方营养膳食老师”雷鸣,这个学习东方文化的地方,没有东亚学员和志愿者。也就是说,日益发展的全球一体化,不仅使跨越国界的迁动变得相对容易,而且大家的人生体验,尤其是因高度竞争而来的苦恼,也趋于相同;有趣的是,与此同时,随着各种交流渠道的增多,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频繁接触,东西方人更多地被彼此的信仰理念吸引,互相碰撞中互相影响。有学者发现,与其皈依主流宗教,越来越多的西方人选择转向东方哲学或其他意识形态派别,探索对世界对人生的新解,各式大小团体应运而生,cult(或异教)这个贬义词也因此被重新定义了。所以,F小镇这些貌似离群索居的人们,并非真的与世隔绝,千里万里跋涉,实际是在寻找新的精神凝聚力,寻找新的同道,寻找他们心目中的理想生活,重新抱团取暖,以疗治各自的心理创伤。我们通常反对刻板僵化,却又需要一个可以让个人踏实下来的、有他人共享的单一信念,人是多么麻烦的生物!

  但是,被唐颖称为“铁娘子”的三个上海女子,来到苏格兰F小镇,面对周围虔诚释放善意的人们,面对颠覆以往既定认知系统的行为和话语,别说自行疗伤,连重续友情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倒底是哪里出了错。

  雷鸣、冰子和李小妹,三个一起长大的幼时伙伴,成年后曾经各自披荆斩棘,踉踉跄跄一路走来,不乏与各类男人斗智斗勇,学业事业有成,如今人到中年,历经沧桑,任何胜利感仿佛都被疲惫心酸冲淡,三个人都不快乐,包括似乎阳光无比的雷鸣。雷鸣的“野心”是希望她们能在这个“清心寡欲”的地方,通过一致的信仰,放下过去,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分享一起共情,从而重拾信任感、归属感,变得快乐起来。不幸的是,对于三个女子,这个世外“魔幻之地”依然是纷纷扰扰的人间,老友之间的意外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震惊,有过去的因留下的果,还有现如今由嫉妒心报复心撒出的一地鸡毛,各种竞争派生的一堆狗血故事。背负过往太多失败的个人关系的女子们,根本无法放下,无论怎么有意识地小心翼翼、互相忍让,终是猜疑不断,本应亲密的友情脆弱不堪。

  让她们放不下的是个在各自生活经验中分别建立的庞大自我。首先,从自我出发,时隔多年,重新找到连接彼此的一致信仰几乎不可能。三人交往,处处显示无神论者对宗教信仰者的小视,宗教信仰者对无神论者的怜悯,居然只有在一起做手工编织的时候才能找到片刻分享的快乐和平静。如前所述,社交平台也好,交通工具也好,科技便利让人们较之过去,更容易重建各种丢失了的联系;然而,所受教育越高,对自己信奉的观念越发自信,亲友之间,同学同事之间,最容易由不同的观念引发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争吵,由此引发的断交拉黑一类的行为更像是对之前巴巴地重建联系的讽刺。

  再者,越来越庞大的自我把事无巨细的竞争带入了亲密的个人关系中。自己的需求,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感受在交往中永远占据主位,互爱互助在关乎输赢的算计中稍纵即逝。比如李小妹对雷鸣与艾米相处之道的评价。比如曾经的学霸冰子,虽然也在批评过去那个事事都要争第一的自己,傲气似乎被颓废取代,她的优越感和竞争心却依然在老友相处之时自觉不自觉地突突冒泡。三人倒是没有物质利益上的冲突,但是她们比教育,比地位,甚至比吃穿、比消费习惯,她们没有觉得她们之间的不同是平行平等的,应该互相尊重,而是无法控制地把原本没有必要的褒贬加于比较出来的差异之上。这样的体验恐怕对我们谁也不陌生,我们几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催着赶着,争着抢着,从金钱到精神,赢者才是王道。

  表面上看,这篇小说写的依然是唐颖熟悉的情爱故事,只是这一次,现时讲诉与过往回忆都被挪到了远离大都市的苏格兰小镇。这样的挪动颇有与时俱进的意味,人物之间的交流互动跨越了地理与族群的界线,个人情爱发生在一个具有国际背景的舞台,将我们的目光引向那股“无形力量”的源头,为小说的主题开发提供了新的可能。

  别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进入二十一世纪,地球在科技发展的推动下进一步加快了同化的速度,比如去一个城市,如果没有地标建筑物,你很难一下分辨身在何处,高架桥是一样的,大型商场是一样的,名牌商店的标识是一样的,T恤牛仔连帽衫几乎成了世界划一的服装,英文词语也源源不断地进入各地母语的日常。人的价值观和思维逻辑呢?成功地把商业输出和文化输出合二为一的大概非好莱坞莫属,而好莱坞通过美剧带给全球大众的游戏规则之一就是“赢者取得所有” (Winner takes it all) ,“好胜之心”和没完没了的“获取”,不知不觉中,从生意场延伸到个人关系领域,到处都可以是硝烟弥漫的竞斗场;而对于由此生出的种种“不快乐”,西方幸福学的专家们,在固有的价值体系内,还在继续给出相信自己爱自己的药方——这算不算一种内循环?而本文开头提到的EA运动也好,类似“东方道教文化学校”这样的集体也罢,以提倡简单的利他主义,不要求个人牺牲太多的同时实现帮助他人的善意,可不可以被看作是突破这种内循环的尝试?

  而小说中的三位上海女子,游走东西世界,在各路的漩涡中起起伏伏,哪怕伤痕累累,依然在生活中剑拔弩张;来F小镇寻找纾解的人们衬托出她们的紧张和虚弱,怀疑她们带着庞大的自我如何自洽,能走多远。唐颖早期作品的人物关系相对单纯,每每在控制和挣脱控制中崇尚个性解放。近期,更多地通过捕捉生活细节,描写复杂微妙的心理,她展示了张扬个性的另一面——活在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里,共享共情变得困难,人们又将如何在挫败的两性关系和同性关系中,以平等的友爱重新找到确定性和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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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编辑:刘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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